一直睡不飽

[方王]启程(上)

*大公司董事长！方X资深机务！王

*下半部可能明天发吧，但会有人想看吗Orz

*给亲友的赠文，也在此向所有辛苦的机务人员献上最高致意，您们是民航业里最伟大最值得敬佩的一群人！

*设定方明华为方士谦堂兄

*方前期行为不检点(只有提到没有描述)

*私设王是北京人但双亲来自烟台

[1]

 

        冗长的会议结束时，天色也已经暗了。方士谦走出Y航行政大楼时正好一阵冷风吹过，冻得他忍不住束紧身上的大衣。巴尔地摩的冬天湿冷，给人的感觉跟北京天差地远，也远远比不上他念书时待的美西天气宜人。他踩在结冻的雪上，看见了一个消瘦的身影朝他走过来，逆着光他看不清对方的样貌，但长久泡在一群人精里应酬的眼光让他从姿态就能确信对方应该不是甚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想起出差前堂兄保证过会在Y航安排一个“会讲中文的人”为他接风洗尘，想必就是这位了，就不知道他是Y航哪位人士？ 

 

        他下意识朝双手呵气，看着眼下他望向朝他走过来的人。一个外表和他相仿──三十来岁的年纪、个头以亚洲人而言算的上高挑的男人，穿着保暖但很朴素，围着一条千鸟格的围巾。人走到跟前了方士谦才看清对方，长相挺斯文清秀，脸上表情还算是镇定，但是没有一般主管阶层的人会有的气质──不是公司高层管理职？总之看起来不是他生活圈里会出现的人。男人有点尴尬地朝他笑了笑，中文倒是说得挺标准，"方董？”

 

        他客套地应了一声，象征性地握了握他的手，于是男人接着自我介绍：“方董您好，敝姓王，就是很常见的那个姓氏，您叫我小王就行。方总特别吩咐了要好好招待您的。这附近就有间涮火锅，味道比不上老北京，却也还算地道，我订了位的──您自个儿开车来的吗？”

 

        “没事，你说那店用走的走的到吧。你叫什么来着？”面对这个谈吐气质都不像是出身显赫的朴素男人，方士谦仍然不失礼仪，虽然不知道自家堂兄，也就是这个男人口中的方总，方明华，到底是怎么认识他的，但他尽量保持亲切，谁知道这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男人会不会转头就去跟方明华告状说他瞧不起人，他可不想落下甚么把柄。

 

        虽然他的确不觉得对方有什么来头。

 

        而面对他表面亲切有礼的态度，对方只是礼貌地点头微笑着。“方董您这大冷天的还真不怕冻。我叫王杰希，您还是喊我小王吧，方总都这么喊我的。”说着侧身示意自己要带路，“店离这里走五分钟就到了。”

 

        真有趣，方士谦想，居然能让他在一间美国公司碰见一个说着一口标准中文的亚洲男人，不知道他的名字怎么写，但这名字是挺好听的。

 

[2]

 

        事实证明他方士谦看人还是准确的，王杰希确实不是他时常在生意场上必须绞尽脑汁应付的那种城府深沉的精明人，他对方士谦这种身分的大老板不像是一般人那样畏畏缩缩，但是也算老实，初步判断没藏什么话，几杯啤的下肚就把自己的来历摊开了。这个男人出身的确不显赫，据他说自己是北京人但双亲来自于中国北方的某个乡下，老家开着小店铺，只不过他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是Y航的资深维修工程师，拿着国际证照年薪十万美刀的那种。

 

        “我说你普通话怎么这么标准，原来你本来就是海漂的中国人，你都没给我递名片呢，不知道你名字怎么写？老家在哪？”其实他大可不必套话的，对王杰希这种身分的人，没必要，但他就是觉得这个人很有趣。

 

        王杰希倒是没察觉到什么，顺着话题很自然地回答：“我名字就是杰出的杰，希望的希，我是家里独子，爸妈对我还是有点期望的吧。我爸妈的老家在山东烟台，您大概没去过，实际上我自己都没回去过几次。”

 

        “烟台啊，确实没去过，倒是尝过市场里卖的烟台大樱桃──今年听说产量骤减，价格翻了几倍呢。”方士谦笑着，他太擅长应付人，要控制住话题易如反掌。“听我哥说他认识你请你来接待我，你们怎么认识的？”

 

    “我跟方总是在Aviation Australia认识的，方总对我可客气了，一点架子都没有。不过他是学机师的，我是学维修的，课程不一样在学校很少见面就是了。方总吩咐了，他说您是家族企业的董事长，年轻有为，之前在洛杉矶读书，没有来过美东，要我来看看能不能帮您什么。”王杰希也笑，虽然也是客套话，但跟方士谦在名利场经常应付的假笑不同，他的态度非常真诚。

 

        听起来方明华认识他的理由倒是很合理。他一直是个航空迷，机师证照是在Aviation Australia拿到的没有错，家里的子公司里他就负责航空这一块，又爱结交朋友，三教九流的人都谈得来，也不爱争权夺利，基本上就只看着航空业就很开心了，是所有亲戚里方士谦最放心的一个。至于方明华和王杰希的交情多深，方士谦并不关心。

 

        他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那你跟我哥交情不一般啊，我哥说他在巴尔地摩有熟人，可以安排招待我，我以为，嗯。”他笑的暧昧，而坐在他对面的男人也不知道听懂没有，一直都很镇定的脸面攀上了尴尬。于是他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你们Y航只有你一个中国人吗？”

        

        王杰希举起玻璃杯也喝了一口，杯子正好挡住下半脸，脸色不晓得是喝酒上了头还是真的不好意思，显得有点红：“其他部门我不清楚，维修部门就只有我了。您知道没有绿卡，咱们在人家地盘上要进人家外商也不容易……”

 

        方士谦朝他友善地笑笑，心下了然。一顿饭的时间相处下来他多少对王杰希这个人的性格有点观察，王杰希应当是处于那种不太会撒谎也不太会开玩笑的正经人，也许在朋友面前会有北方汉子的豪爽，但现在也许是觉察到双方阶级地位的差别，他在方士谦面前不是很放得开，却也不显得自卑。他应当不擅长人际互动，只要方士谦不开口他就不会主动挑起话题，就算方士谦以轻松的语气同他聊天，他虽然至少看上去不隐瞒什么，实际上话也不多。“那行吧。本来我还期待有一群同乡大家聚一聚，看来我只能指望你了。我明天还要再来一趟你们公司，你明天上班吗？”

 

        回答他的是一个温和的微笑。“我明天上班的。您明天要是有空可以到我们维修部转转，我们办公室大楼外面可以看见停机坪上的飞机。明天下午会有一架A380进行A-Check，您如果幸运地话可以看见。”

 

        “哦，A-Check？”

 

        “是的，中文叫做A级检修。您知道机械总是要定期保养的，车子也是飞机当然也是，A-Check就是飞机飞行时数平均达到500到800小时就要进行的例行检查。”

 

        “辛苦了。明天的检修也是你负责吗？”

 

        “那倒不是。我明天上夜班，Daily Check，过夜检查。”

 

        “那么明天没有机会见面了，真可惜。”

 

        “不要紧的，”王杰希真诚地说，“您有事就在Whatsapp上面找我，除非值勤否则我都会尽快回您消息的。”

 

[3]

 

        后来在方士谦留在美国的那阵子，他们又见过几次面。

 

        倒不是方士谦特别找他，只是他们总是有机会在Y航食堂见面，方士谦能远远地看见他穿着工装和几个高头大马的洋人聚在一起。方明华可能真的特别吩咐过王杰希要好好尽地主之谊，王杰希也约过他几次，不一定每次都只有他们两个，有时也会加入几个王杰希的同事朋友，都是些单纯好相处的人。王杰希的邀约他如果有空都会答应下来，一来不好拂对方面子(其实是不好拂堂兄面子)，二来和王杰希相处让他觉得很轻松，不用面对商场那些老狐狸。更何况，王杰希虽然不擅长活跃气氛，但他总能分享一些工作上的趣事，这些对方士谦这个对航空产业认知只来自自家拥有机师身分的堂兄的门外汉而言，听起来也很新奇。

 

        “你算是航空迷吗？”这是他在美国最后一个星期了，某个开完会的傍晚他们约在一间安静的小酒吧小酌两杯。西方国家的文化里，下班后的闲暇时间去间pub小酌怡情是常有的事。

 

        “不完全算是吧，其实我没有特别喜欢飞机。”王杰希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好意思。

 

        “哦，不喜欢飞机的人却靠修飞机维生？”方士谦早就发现，王杰希平常虽然安静，但只要提到跟维修有关的事情，他的话就会多起来，眼神充满光彩。

 

        “缘分吧。我是从小就很喜欢机械，小时候家里车子是老车了常常坏，我自个儿看过师傅修过几次，在旁边偷学，后来居然也能自己处理一些小毛病。你也知道我爸妈出身乡下，后来虽然到了北京但是从事的也不是太体面的工作，他们觉得航空业是很高端的行业，看我有修理的天分就劝我走飞机维修，我想想好像也不错，就以这行为目标，大学考上了航空电子专业，就来修飞机了啊。”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混了个半熟，王杰希也不像刚开始那样拘谨了。

 

        “那么你是没有方明华对航空产业那么热情啊，但维修很需要热情吧？”他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哈哈我的确没有方总那么痴迷飞机……不过我很以维修人员的身分为傲的！不然我也不会来美国了。说起来我家里还有几十架飞机模型，方总的搜藏可能都没我齐全呢。”

 

        “那能去看看吗？”搜藏比方明华这个航空痴丰富？那不就是堆满整个房间了？

 

        “倒也不是不行。”王杰希抓抓头，那是他习惯的小动作，“就是我现在还住在公司供应的宿舍，地方小又寒酸，方董别介意啊。”

 

        “我说过了我们私底下就是朋友，不用这么生分，叫我名字就行了。那行啊，你哪天休假，我趁回国前去参观参观，顺便拍照给我堂哥看让他羡慕羡慕。”他说完，得到对方的肯定后，又起身去了趟洗手间。

 

        不过当他回来时，却撞见一个意外的场景，一个打扮时髦的女人正好缠上了王杰希。王杰希不是特别英俊的那型人，但是长相清秀很耐看，没想到居然在酒吧被搭讪了。王杰希好像不是特别擅长应付这种状况，费了一番唇舌，方士谦识趣地没有靠近，只见他不知道说了甚么，那个女人黑着脸，骂了他一句脏话，总算是忿忿地走了。

 

        “看不出来，你小子倒还有女人缘。那个女人看起来挺辣的，没想到你不喜欢。”他回到原本的座位后打趣。

 

        王杰希苦着脸，“方董、不，士谦你都看到了……”他似乎不太想提及刚刚的“艳遇”。

 

        “没事没事，你订个时间让我去参观你的收藏吧，我剩下这几天都没什么要紧事了。”

 

        “这样啊。”王杰希看起来很感激他没有在那件事上多作笔墨，“那后天下午吧，我连休两天，明天正好把房间清清你再过来。”

 

 

[4]

 

        隔了两天后到了约定的时间，下了好几天的雪好不容易放晴，他被王杰希领着进入Y航员工宿舍。门一打开，里面果然很朴素简单，外面是面积不大的客厅，隔着两间房间和一间卫浴一个小厨房，就这样。

 

        “我们基层小员工的宿舍寒酸，士谦你不要见怪啊，你想喝点甚么。”王杰希让他坐在客厅，转身进厨房。

 

        方士谦笑了几声，“不麻烦你了，还是先让我看看你的搜藏吧。”

 

        王杰希终究是拿着瓶可乐从厨房出来了。“抱歉应该给你泡个茶什么的，可乐可以吧。”说着把可乐塞给了方士谦，打开某间房间的门，果然看到房内一张大桌子，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飞机模型。桌子旁边有个书橱，里面塞得满满都是书和杂志。

 

        方士谦没打开那瓶可乐，饶有兴趣的走过去，“收藏还真多啊。”他其实只懂做生意，不怎么懂飞机，但还是看见了几架应当不属于民航机的模型。“你这台不是民航机吧，看起来像……A-10 Thunderbolt II？”

 

        王杰希敬佩地望着他：“你还真内行啊，这的确是美国军机A-10 Thunderbolt II，外面没有卖模型，我自己做的。”

 

        “你也是军事迷？”

 

        “巧了，你也是吗？我从高中就特别迷军武，你看。”他指著书橱里的杂志。“都是Defence International(全球防卫杂志)呢。”

 

        “太巧了，我也收藏Defence International。话说这台是旧型战机了吧，看起来很眼熟，喷火式？”

 

        “没错！那正是英国在二次大战期间生产的喷火式战斗机，旁边是美国在二次大战时用的运输机C-47。还有还有，这架你认得吧，J-16歼敌机，2011年沈阳飞机工业公司制造的。”

 

        方士谦被逗乐了，“你们Y航也真有趣，聘用了一个没有绿卡的资深维修工程师，结果对方居然不是航空迷是军事迷。不过你这边只有军机啊，没有坦克之类的模型吗？”

 

        王杰希倒是理直气壮。“公司聘请我是因为能力，跟我的兴趣无关吧。有机会我也想组台坦克什么的，不过我还是对飞机比较了解，毕竟是维修飞机的。”

 

        这论证倒是挺严谨，方士谦耸耸肩。说起来虽然没有看到卧室，但屋子里的布置看起来只有一个人生活的痕迹，没有对象吗？“我过来真的没打扰到你吧。”

 

        “没啊，反正休假也就我一个人待着。”果然和他猜测的没错。

 

        “你没有要和同事朋友喝个酒什么的啊。”

 

        “以前是会，但我前、”他忽然顿了一下，“前对象不喜欢，我就把能推的交际活动推了陪她。后来她嫌我工时不正常不能常陪她，吹了，但也习惯不参加那些交际了，一个人挺好的。”

 

        从事飞机维修确实不容易，这点方士谦倒是知道的，因为要轮三班也常常加班，很兼顾私人关系和工作。美国的情况怎么样他不清楚，但在国内，机务人员经常被认为只是黑手，很多人都还存在着黑手是低端产业的刻板印象，总之不是一般人愿意从事的工作。“抱歉。”他说。

 

        王杰希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没事，习惯了就好。”说着他自己又笑了，“都是工时不正常，在美国我们至少赚的多，又能发挥自己的专长，我觉得还是不错的。”

 

        “你还真喜欢维修工作啊。那么除了修飞机跟修车，只要机械类的东西你都能修吗？”

 

        “哪有那么厉害，术业有专攻，我连修车能力都只是半调子。其实我们机务在欧盟证照的考试也有区分，机械类跟电子通讯类。”

 

        “有什么差别吗？”

 

        “机械类就是你看到的一般零件，电工啊螺丝啊涡轮啊之类的，电子通讯类嘛，简单来说除了无线电之类的通讯器材外，旅客在飞机上看电影听音乐那些线路设备也包含在里面。”

 

        “那么旅客还真的不能得罪你们，要不然岂不是会在飞机上无聊死。”

 

        “没那么严重啦，反正一般旅客也不会遇到我们，顶多远远看我们一眼罢了。”

 

        “远远看你们一眼？”

 

        “你搭飞机时透过窗外看到一群穿着维修服朝你们挥手甚至敬礼的就是机务了啊。”

 

[5]

 

        美东时间14:15，华盛顿瑟古德‧马歇尔国际机场停机坪。

 

        方士谦离开美国已经两个星期了，王杰希的生活回到原本的轨道也已经两个星期了。今天他值早班，line maintenance (停机线维护)的工作永远充满挑战，刺骨的寒风里他们一群几十个人正忙着检查刚落地没多久的波音747-400。在飞机结构里，油箱向来配置在薄薄的机翼，要想维护油箱就得先把剩下的油漏出来，然后钻进狭小的机翼里面。身为身材最消瘦的机务，王杰希照例负责油箱作业。他一边漏油，一边准备工具，身边的同事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说着话。

 

        “上次boss派你去接待的那个中国老板回去啦？”Michael是他最好的朋友，一个高头大马的金发老美，平时热情活泼只可惜太八卦。

 

        “回去啦。本来他就是个大老板，我一个小员工跟他也不会有什么交集。要不是boss看在我是他老乡会讲中文，加上我刚好认识他亲戚，我也不会被派去照应他。”说着他提起工具准备钻进机翼里，又被Michael拽了回来。“又怎么了？你不是该去换轮胎了？”

 

        Michael立刻换上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别提了！一颗轮胎超过440磅啊！我每次滚轮胎都很怕被压住。”对于机务而言，换轮胎还是手工作业比较方便，通常是用千斤顶把飞机举起来，四个机务一人一角把轮胎挂在轮轴上。轮胎动辄上百公斤，机务们在换轮胎时都自嘲是在健身房练身体。

 

        “少来，这里所有人就你体型力气最大，你不来换谁换？还有你拉住我到底想干嘛？”

 

        “你为了那个大老板整整三个星期都没参加我们的聚会了，我老婆都抱怨怎么没看到你了，质问我是不是欺负你了！”Michael假装生气地说，然后川剧变脸似的又换上八卦的表情，“上次一起去吃饭我看他对你没什么架子啊，你该不会，喜欢上人家了吧？”

 

        “啊？你什么逻辑啊？他没对我摆架子可是他心里还是瞧不起我啊，这是阶级、阶级不同你懂吗？再说我为什么要喜欢上他啊？”

 

        “我这不是替兄弟你着急嘛，你都单着多久了？不过我看你还是不要找中国人好了，上次那个渣男，说甚么因为你要轮班工时不正常就提分手，转眼间就跟机长交往了，机长不是更没时间陪他？他就是瞧不起我们维修工程师！你们中国人是不是都这样？”

 

        “你这是种族歧视，还有快滚去换你的轮胎！”说完他钻进机翼哩，没有理会Michael的抗议。

 

        不论是负责哪部分的零件，维修永远都是充满危险的工作，钻油箱除了工间狭小很难施展手脚外，更要求细心，因为一不小心就会污染到其他零件甚至工具。至于不小心喷出火花点燃燃油，那更是危险中的危险。王杰希穿着纯棉工作服戴着口罩套上鞋套，拿着防爆手电筒小心翼翼地作业，唯一庆幸的是这是冬天，虽然时不时下雪下雨对飞行员不友好，但至少对维修工程师来说不必在酷暑中还在高温的环境下工作。

 

        等他从机翼下来，其他同事也都差不多完成工作了，本来line maintenance就是抢时间的工作，例行维护结束后他们可以稍微喘口气，纷纷到办公室里读书学习。对，就是学习，一本本厚重的原厂维修手册全英文，对Michael这种美国人来说都不是很好理解了，对他这种母语非英文的人更是得加倍努力。

 

        也好，至少没有人会再来烦他，他想。

 

 

[6]

 

        “王杰希人不错吧。”方明华抽着中南海问他。“挺认真的一个维修工程师，我想他是那种你会希望他在你手下工作的人。”

 

        方士谦接过他递来的烟，“我还想你怎么会要一个维修工程师帮我接风洗尘，合着你就想我把他挖来R航？”

 

        “才没有那个意思呢，能挖过来我早就挖过来了，人家就是铁了心要留在美国。我只是想介绍你们两个认识应该不错，他也是军事迷啊，上次你在人家家里讨论军机和全球防卫杂志的内容不就谈的很开心？”

 

        “不错在哪？我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做我的生意他修他的飞机，这个世界军武迷多的是，难不成你还要一个一个介绍我们认识？他这人是挺有趣，既然不愿意回中国就算了，咱们这么大的公司还担心招不到好机务？”方士谦不以为然。

 

        方明华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你这外行人真的不知道他有多牛，像他这样的机务，别说中国，邻近国家抢着要你信不信？”

 

        “牛在哪？不就是个技术人员？喔他有说过他有证照这样算吗？”

 

        “就是个很牛的技术人员啊，你知道他有证照就对了。”方明华不负责任地说，吐出一口烟。“当朋友深交也不错，我就喜欢他这样不卑不亢，当初在Aviation Australia认识时，他也不会因为我来自大企业家族就特别自卑，虽然很拘谨就是了，不过他对不熟的人都很拘谨。”

 

        包厢内传来一阵喧哗，也不知道里面玩成什么模样了。他和方士谦这次都是来应酬的，哥儿俩其实都不爱这种在酒家玩乐的应酬，趁乱偷偷跑到走廊抽几口烟喘口气。方士谦斜眼瞧着他哥，跟着也吐了口烟。“你还真打算跟他当朋友？你一个公司高管跟他有甚么话题？”

 

        “航空上的话题就可以聊很多了，何况我们本来就是朋友了吧。飞机的事情他懂得比我多啊，你看一台波音600多万个零件都要逐个标号，他都知道，牛不牛？”方明华回答。“怎么你就这么嫌弃人家？私下去店里找人玩时怎么就不在乎人家出身了？”

 

        “那能一样吗？玩玩就算了，当朋友还得有来往。”方士谦的性向在家里早就公开了，当初也是闹得沸沸扬扬，老爷子看在他能力极佳的份上还是不得不把产业交到他手上，却也因为这件事导致其他想分一杯羹的亲戚抓到他一个把柄，为了保住地位他从没真正交往过正式的对象，顶多就是在店里找人玩玩。

 

        方明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有时候我很可怜你，为了在家里争个没什么用的地位变得这么没人性，不能找对象，连交朋友都要介意阶级地位，你说你这样活着有甚么乐趣？”

 

        “你没资格说风凉话。”

 

        “那你也没资格瞧不起人。你知道王杰希多不容易吗？他的双亲都是蓝领阶级家里没什么钱，为了能到澳洲读维修拚死命到处打工又去贷款，好不容易才凑出钱出去的，现在人家一年赚十万美金，对你可能不觉得有多少，可你要想他只是个机务！咱们中国机务一抓一大把，谁有他牛逼上进？你知道他英文好，你知道他至少还能讲流利的西班牙语吗？前两年听说中东的航空公司还想挖他来着，他没答应，现在是他选公司，不是公司选他！”方明华有点生气。“他人你又不是没相处过，谦虚低调对人友好，然后你只觉得他对你没用就不结交？”

 

        “再怎么样也只是机务，一个机务能帮我甚么？你明明知道我的处境，我交甚么朋友做甚么事情家里人都盯着，根本没你自由，现在是谁在说风凉话？”

 

        “……随便你，但有件事情要跟你知会一声，前两个月你去Y航谈的合作项目后续已经决定好了，对方公司会派人来交流指导，王杰希也在名单里。人家明年夏天会过来，到时候你要不要把他当朋友自己决定。”

 

[7]

 

        等王杰希回到北京时，正好赶上了三伏天。他混在一样前来交流的同事里面静静地看着台上领导惯例的演讲，顺便给了正在打瞌睡的Michael一记肘击。

 

        他不是第一次到R航，甚至于，他在R航里工作过三年左右。这里的一切还是他熟悉的模样，就是不知道维修部门有没有改变，他想起前同事们，大热天的，在高温的机舱里维修一定很煎熬。

 

        散会后接待长官走了过来，接待的也是老熟人了，是他当年还在R航时的师兄，看来已经升到管理阶层不负责前线维护了。师兄也知道这个场合不适合叙旧，操着有中国口音的英文表示欢迎，私下却偷偷拍拍他的肩膀。这个时间点正值饭点，公司订了北京特色餐厅以示欢迎，王杰希却在经过食堂门口时炖了几秒，才又如梦初醒地急忙跟上。

 

        当初他就是在这里偶遇方士谦的。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当年他刚从澳洲毕业回来也顺利考上中国民航局规定机务必备的CAAC维修证照，方明华愿意让他在R航补工作经验，也是一个夏天，他远远地瞥见了方士谦。传说中家族企业的负责人，年轻有为，既能阵得住家里虎视眈眈不怀好意的亲戚，又能在商场上无往不利，方明华跟他提过好几次这个堂弟。

 

        他只是没想到就这么一瞥，这个人从此在他心里住了近十年。少年时期遇见的惊艳，他连最亲近的朋友都没告诉，留在心底当作最隐私的秘密。

 

        一行人没来过中国的美国人到中式餐厅吃饭，多少闹了笑话，他耐心地教导同事们怎么用筷子、怎么卷烤鸭，试着把刚才被挑起的一点情绪压下去。幸好一群机务都是乐天的性子，不管中国人美国人，饭桌上吵吵闹闹的，资浅的同事Timmy非要学几句中文，练了好几次也发不出“好吃”这两个字的音。

 

        到了下午，他们来到机场的维修部门。R航安排他们今天先休息，他们也就没有踏入停机坪。王杰希远远地看见机务们在一台A320FAM爬上爬下，听说是在进行B-Check (B级检修)，在心里说声辛苦。比起空巴，机务们通常比较比较喜欢修理波音公司的客机，然而一般航空公司机队有空巴也有波音，机务们各种不同的机型都必须熟悉。在他走神时，师兄却小声喊了他，一转头，门前站着各种公司高管，站在中间的，不是方士谦又是谁？

 

 

[8]

 

        晚上R航安排的晚宴过后，还是方士谦送他们回旅馆的，也是方士谦趁着人鸟兽散时借着叙旧的名义约他出来喝酒的。

 

        “后来我才听方明华说了，你很不容易啊，自己拼命存钱去澳洲读书。”方士谦晃着酒杯，这是一间走文艺风格的pub，台上有歌手唱着安静的歌。

 

        “不努力不行啊，因为我想出国工作，只有国内的训练是不够的。”王杰希其实抓不准方士谦的态度，明明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对方上次在美国也总给他客气但疏远的感觉，怎么现在忽然约他出来？

 

        “国内机务有专业训练吧？你自己也说是读航空电子专业的。”

 

        “确实有，有相关科系可以就读，在国内要考到CAAC证照才能算合格的机务。国内也有EASA 147认证的航空维修维修培训机构，不过我条件不符合没办法受训，再说我也想出去外面看看。”看到方士谦满脸不解，他又笑着补充，“简单说，咱们国内机务要能考上CAAC，EASA则是欧盟证照，除了美国外国际通用，EASA 147你可以理解为欧盟认证可以进行飞机维修人员训练的机构。另外像我在美国，承认的是FAA A& P证照。不过我想出去就不只是证照问题了。”

 

        “那是什么原因？”

 

        “因为国内航空公司根本不重视维修专业，我们机务在公司里几乎是食物链最底层。”王杰希淡淡说着。“国人只追求帅气的机师和光鲜亮丽的空乘，没有人想过没有机务这些人根本连飞机都上不去。更过分的是，机务的薪水远远不及这些空勤人员。”说着，他的语气逐渐带点嘲讽。“你知道刚大专毕业的机务，一般公司起薪只肯给六千吗？我刚到美国时年薪就超过三万美金了。我们机务要学的东西不比机师少、培训时间不比机师短、英文能力不比机师差、要承担的压力不比机师低，但我们的工资甚至只有空乘的一半，跟机师比那更是天壤之别”

 

 

        “……因为国人不会直接接触机务，他们不懂你们的重要性啊。”

 

        “我知道，所以我根本不留在东亚。美洲、澳洲甚至中东国家的航空公司都愿意给机务足够尊重的薪水和地位，唯独东亚不行，至少中国做不到。”

 

        气氛变得尴尬。沉默了一阵子，最后还是方士谦打破沉默。“抱歉，我没有想过你说的这些。所以你是你说的那些证照都有了？方明华一直夸你很牛，看来他没骗我啊。”

 

        “我有CAAC和FAA的证照，EASA我目前只拿到TB1和TB2，根据规定是可以放行飞机，也就是让飞机起飞的资格，但更往上还要考到C级。”王杰希语气回复了平静，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说了，“当初从澳洲毕业后，我在R航待过三年。”

 

        “是吗？怎么没听你讲过？”方士谦才发现机务工作比他想象中复杂，不只是单纯的“黑手”罢了，刚刚那些证照绕得他晕头转向。

 

        “因为也只待了三年啊，也不算是R航的优秀员工，不好意思说了。当初也是方总让我进来的，因为澳洲学校毕业后我拿到的只是空白照，根据欧盟规定必须累积满一定的工作经验才能换到正式的EASA证照。真的要谢谢方总，否则这中间的工作经验我都不知道怎么累积，很少有公司愿意收我们这种的。”

 

        “难怪你和方明华这么熟。他一直想把你留在R航。”

 

        “那是方总太看得起我了。方总和你都不简单，对我这种社会上不尊重的黑手也能表示尊重，我们跟你们这些大老板生活毕竟是不同的，就像空巴和波音的螺丝一样。”

 

        “什么？”方士谦没听懂。

 

        “没什么，就是很感谢你们没有架子。”王杰希笑道。其实他知道方士谦对他不是真的尊重，只是没在脸上表现出来，只是他也不是刚出社会的毛头小子，知道客套话还是要说全的。

 

        “好吧。那么时间也不早了，我记得你们明天一大早就有安排吧，我送你回酒店吧。”

 

        “太麻烦你了，我自己打车吧。”虽然的确很想多增加相处的时间，王杰希很清楚自己的暗恋很可能不会有结果，再说这么多年他也早没有了当年的悸动，最后还是婉拒了提议。

 

 

[9]

 

        他们Y航来交流的维修工程师预计待在中国半年，刚开始两天安排住酒店，之后R航清理出一批宿舍让他们搬进去，而王杰希因为本来就在R航工作过，很熟悉中国机务的工作流程和中美文化差异，除了经常协助不适应的美国同事外，日子倒是过得很充实，可惜的是当年曾一起工作的R航机务大多都离职了。这也不奇怪，机务严苛危险的工作环境、微薄的薪水和卑微的社会地位让很多中国机务都做不久。

 

        至于方士谦，对方对他倒是不错，似乎那次在酒吧的谈话多少让他对他改观，方士谦时不时抽空约他吃饭，来往之间倒是发现彼此有许多共通话题。比方说同样身为军事迷，王杰希送了方士谦好几架自己手做的军机模型，又比如说王杰希其实对学习语言很有兴趣，方士谦干脆有空就教他几句法文。

 

        王杰希很珍惜这样的关系。虽然想再多一点，想要让彼此的关系更升温，却也明白方士谦跟他的社会地位毕竟差的太远，对方愿意当朋友他已经很满足了。

 

        更何况他明白方士谦也不容易。方明华曾经不经意透漏过他在家族的地位，这些年的努力。他不愿意再增加方士谦的困扰。

 

        这天他正在line上进行例行维护。转眼间已经到了秋天，北京的秋老依然猛烈，他忍受着酷热，爬上了飞机垂直尾，也就是飞机尾部垂直翘起的狭长部位。因为靠着液压运作，控制RUDDER(方向舵)的致动器就装在这个部位，维修时必须忍受噪音和狭窄的空间一路往上爬，他闻着液压油的味道，有条不紊地进行例行工作。在美国时他因为身材消瘦，这种要钻进狭窄空间的活就一直是他负责，早就习以为常。

 

        好不容易从垂直尾下来，转头就遇见了Michael。Michael这次负责的是驾驶舱，由于飞机停在停机坪，他必须从机舱下方的小门进入，蹲在轮舱门旁拆卸零件。由于空间狭小，对Michael这种彪形大汉来说非常辛苦，他揉着发酸的大腿，一边抱怨一边收拾东西。王杰希看了手表，已经到了下早班的时间，他拍拍Michael的肩膀，示意把工具收一收请他吃饭。Michael很高兴，手脚比平常都利落。

 

        在机场附近的爆肚店落座后，仍然看不懂中文菜单的Michael却说出一大串菜名。第一次吃爆肚时他非常嫌弃，认为中国人的食物非常奇怪，最后自己却迷上了爆肚。王杰希漫不经心地在菜单上勾勾选选交给服务员，又抽了几张纸巾擦餐具。

 

        “我说你跟那个大老板好像交情真的不错啊。” Michael突然说，吓得王杰希手一抖，一根筷子掉到地上。

 

        “瞎说什么呢？”他瞪着Michael，对方则耸耸肩。

 

        “我就只是说实话啊，你看他一个大老板平常忙的脚不沾地，但还是常常约你出去吧？欸我说搞不好人家对你真的有意思。”

 

        "他对我有意思？我一个老大不小的男人，收入远远比不上他，也没有他聪明也没有他学历好，他图我什么？”杰希说。

 

        “你们中国人比较学历的依据是什么？我们是维修师！光是要满足EASA考照的学历难道还不够？何况我们可是负责一架飞机动辄数百人性命安危的，这不够让人骄傲吗？”Michael是美国人不懂中国民情，他向来秉持着“我有维修专长我骄傲”，不明白中国人对维修师的不尊重。

 

        “我很自豪自己是维修师，但不表示他就要认同我喜欢我。好了快吃了，爆肚都堵不上你的嘴。”

 

        “我是在关心你啊！”

 

        “行行行，再关心下去这餐你买单。”

 

        “不行！不是说好你要请客不能食言啊！”

 

 

[10]

 

        说实话，方士谦最近非常忙，连找人玩的时间都没有，却依然想办法挤出时间约王杰希，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他把一切都归咎于对方，因为王杰希确实是被他归类在“有趣的人”里面。他不活泼，会因为被夸奖而脸红不好意思，谈到兴趣时满脸光彩，偶尔吐出一两个术语却又会急急忙忙地补上解释。

 

        他想起方明华对他说过的话，王杰希确实是值得交朋友的人，跟他相处很轻松，至少可以让他从名利场中的勾心斗角里暂时解脱。

 

        知道了他的想法，方明华显得有点无奈。“早就跟你说了，你偏偏就不信。”他交出R航第三季营运财务表给方士谦，兄弟俩顺便聊了几句。

 

        “你知道我的，我不能随便相信人。”

 

        “所以你就把他归类在’无害’这一类，然后觉得可以放心和他交朋友？我看你是被害妄想症，他一个维修工程师能把你怎么了。”方明华喝了口茶润喉，“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们真的能当上朋友，要我说，你说你喜欢上他了我都相信。”

 

        被踩到逆鳞的方士谦有点不高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喜欢他了？”

 

        “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是志趣相投可以当朋友的那种喜欢，你想到哪去了？”方明华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翻了个白眼。“你根本没有’朋友’这个概念吧？你只会把人分类然后决定怎么对待人家，交朋友根本不在你的选项里。”

 

        “我知道什么是交朋友，我有朋友。”方士谦真的不高兴了。

 

        “就算有也只是曾经有。”方明华纠正他。“你现在身边还有谁勉强可以算做你的朋友？王杰希不算。”

 

        “就算只是曾经有又怎样？这个世界上值得结交的人本来就不多，与其为朋友这种事烦恼，我宁愿没有朋友但是身边有有点用处的人。”

 

        “那你跟王杰希当朋友干嘛？”

 

        “我在他身边感觉很平静，有助于我放松。”

 

        这次换方明华不高兴了，他讽刺道：“所以你还是没有把他当朋友啊，你只是把他归类在’无害’而且’有用’那一类跟他相处的。”

 

        方士谦忍住不翻他白眼。“不然你想要我怎么样？他就一个维修工程师，又不是甚么大老板约一次酒局我还得绷紧神经，我跟他约饭聊天不是为了放松难道为了给自己添堵？”

 

        方明华摇摇头。“孺子不可教也，算了随便你吧。反正人家是真的对你好，我看他是真的把你当朋友了，你还只是把他当放松工具，算你无情。”

 

[11]

 

        就这样方士谦和王杰希这样的关系平平淡淡地进行着。前者仍然每天为了家族企业的事情忙的焦头烂额，后者依然在维修部门勤奋工作，两个人维持着每周见面一到两次的频率，很有默契地不提工作只谈论共同的兴趣。就在王杰希已经掌握基本的法文会话时，时间终于入了冬，转眼间他们认识就要满一年了，Y航人员的交流也即将结束。

 

        出事的那天方士谦正在R航VIP休息室里面等待乘坐R航专机到加拿大谈生意，眼看登机时间就要到了，地勤人员却忽然请他回座静待，而机场也发出了广播：“各位旅客请注意，由于目前机场航道有紧急状况，接下来的班机将延迟，请敬谅。各位旅客请注意……”

 

        航道有紧急状况？他放下笔记本电脑往透明的落地窗看，只见远方一群穿着维修服的机务人员冲忙围在一架飞机旁，他不认得那架飞机的型号，但从飞机上的涂装，不正是他们R航的客机？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看不清楚的地方，维修人员间已经炸开了锅。

 

        “趴窝了！”离出事飞机最近的机务大喊，王杰希心提到嗓子眼儿上来，抓着状况外的Michael大喊“AOG！”，后者才恍然大悟，急急忙忙备齐工具跟着冲出去，而刚才大喊的机务已经在无线电里和机长做确认了。

 

        AOG，Aircraft on ground，指的是飞机无法起飞需要留地维修的情况，这时候往往维修人员就得尽快出动。王杰希一行人焦急地守在一旁，在状况不明前不能直接冲上去。最后那个机务回报了状况，似乎发动机出了问题，上级连忙指示机上人员下机。发动机出问题不是小事，幸好没有人员伤亡，但对机务而言，这是非常棘手的状况，因为中国民航公司的飞机如果发动机坏了，必须写一份报告发到制造公司，至于最后是谁修理则必须看损坏情况，轻则机务人员自己处理，重则制造公司来处理。一时间现场的机务忙的团团转，倒是谁也没有心思去理会因为班机延误的旅客和黑着脸的企业董事长了。

 

        等到王杰希等人结束工作，天色都黑了。他疲惫的退下工作服，抓起手机一看，却是方士谦给他发的微信，问他下午到底怎么回事。他想起方士谦曾经告诉过他的行程，发动机损害的意外造成了很多航班的延误，听说前台的地勤服务人员为了处理旅客的抱怨已经忙得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看起来方董事长的专机也没有成功起航。

 

        话说回来，今天的意外还能怎么回事？发动机坏了啊。王杰希很想婉拒方士谦约他吃晚饭的信息，他知道对外行人而言遇到这种情况大概会问哪些问题，而忙活了一整天他根本不想再去谈工作的事情。然而方董毕竟也算是他的上级，由不得他不答应。

 

        幸好方士谦没有像他之前遇到过的那些乘客抓着他问东问西，反而在听完他的解释后表示理解，并且承诺会告知方明华奖励今天值勤的机务和地勤。

 

        “其他公司的人我管不到，至少R航的员工我可以发点慰问奖金什么的。”他说。

 

        “很抱歉让你遇到这种状况，是很重要的公事吧。”王杰希抱歉地解释，一般情况下机务人员都会确保飞机运作正常，或者机上问题是至少符合MEL规定的ADD。在今天的状况下，机务和放行工程师没有注意到发动机的问题是非常严重的错误，何况依中国民航公司现在的实力，已经很少遇到这种有零件严重损害却依然放行的状况了。王杰希今天不是负责放行的机务工程师，说起来这件事他没有责任，但耽误到方士谦的行程甚至差点让几百个旅客陷入险境，还是让王杰希感到心惊。

 

        “还好，跟对方说了延期，对方答应了。没有伤亡就好，虽然确实让很多旅客受到影响了。话说，你刚刚说那个ADD还有MEL是什么？”

 

        “ADD是Acceptable Deferred Defect的简称，指得是飞机飞行前机上有设备损害但还可以起飞的状况。MEL则是详列了ADD情况的名单，换句话说，哪些零件部位有受损但飞机还能起航，是由MEL规定的。是说对于今天的事情我还是很抱歉，真的。”

 

        “你为什么要道歉，负责检修的和放行的都不是你吧？”

 

        “全世界没有哪个机务会希望看到这种事情发生的，毕竟牵扯到人命啊！何况我也在现场。”

 

        方士谦喉头滚了滚，最后还是不说话了。他唤来服务员加点了几样小菜，又多叫了两瓶啤酒。王杰希看了看他，决定还是把那句“我不怎么能喝”吞下去。

 

        最后还是王杰希受不了了先开口，他小心翼翼地道：“其实吧，AOG，就是像今天飞机需要留地维修的情况下，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但这次特别紧张。”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知道你的专机就要起飞了吧，然后同一家公司的客机居然发生AOG，除了担心发生状况的班机外，多少也会担心你的专机是不是真的状况OK啊。而且发生的时机又是在起飞时，你知道他们飞行员都说起飞和降落最难。以前我遇到AOG不总是这么危险的，有时候是飞机在空中故障了但还能飞，飞机降落后我们紧急去维修的。”

 

        “……AOG很常发生吗？”

 

        “这种意外谁都说不准什么时候会发生吧。”王杰希没有直接回答。太危险了，他想，刚刚那段话就不该说的，放在情人间是情话，放在他们之间就显得矫情，虽然他的确对方士谦存着一点点私心。

 

        “你们机务还真是责任重大啊。”

 

        “所以啊，以后惹谁都不要惹机务，知道吗？”王杰希开起玩笑。

 

 

 

[12]

 

        转眼到了12月底，R航的员工照样上班，来自美国Y航的员工照例放了圣诞假期。北京天是冷了但湿度不够一直没下雪没法打雪仗，中国不兴基督教过节的气氛也不是很浓厚，Michael一群人天天泡在商场或机场里对装饰用的圣诞树品头论足，王杰希无事可做，毕竟不是R航的员工也不能跑到机场帮忙维修，想了想大概这次又没办法在中国过新年，王杰希的父母自从他到美国后就离开北京回烟台了，他决定趁假期回烟台老家一趟看看两老。这个时间的车票不难买，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就订了票准备回家。

 

        于是当他接到方士谦的电话时，人已经在高铁上了。

 

        “我说你怎么一声不吭的就走了，我想约人吃饭都找不到人。”方士谦在电话里半真半假的抱怨。几个月相处下来，原本的生分早就被两个人抛之脑后，就连方士谦都会开他玩笑了。

 

        “方老板您说这什么话，您不是随便站哪瞥一眼就有一群人争先恐后想跟你约个饭局吗？”王杰希回击。他说的是实话，方士谦这一年的生意越做越大，不少大大小小的厂商都想跟他谈合作，他家族企业的版图做得又大，除了航空业，海运业餐饮业甚至影视业都有他们方家一杯羹，天天忙得昏天暗地，一周能抽出一两天跟他约饭聊天简直奇迹。更何况年底了，子公司纷纷都在统计年度财务，他更是每天报表不离手，王杰希怎么也想不透他为甚么还有心思去管他这个无名小卒去哪了。

 

        “我不爱谈生意的饭局的，听那些个老板画大饼还不如听你讲R航机队。”

 

        “您是说您对自家公司的飞机不感兴趣吗？”

 

        “我本来就不是航空迷，比起飞机我比较在乎今年R航营运状况。”

 

        “这话您可别让方总听到，他会气死的。”

 

        “我是当家的，他本来就得听我的。”手机里传来的话语透露出不明显的笑意。“北京到烟台乘车得多久？”

 

        “大概六个小时吧。回头给你带点特产，你想要甚么，绿茶还是莱州玉雕？”

 

        “你随意就好。我本来就没想要你送什么。打算什么时候回北京？”

 

        “Y航什么时候给我们收假，复工那天你就会看见我了。”

 

        又是一阵不明显的笑声。这个人怎么连笑都压抑着？王杰希心里吐槽却没讲出来。“那我给你带个玉雕吧，我看你平时喝的茶要嘛西湖龙井要嘛武夷山大红袍，我们山东绿茶可比不上。”

 

        “那你不如带我去烟台玩玩，我长这么大都没去过烟台。”

 

        “行啊，就是不知道您大老板有没有空，看不看得上我们这种小地方。”

 

        又闲聊了几句，方士谦就有公务要忙先挂了。王杰希一看手机余电也不多，干脆关了静音看起小说来。实话说，他也没想到这辈子居然有幸认识自己心尖上的人，更没想到这半年来居然真的能和对方当上朋友。他一直很克制自己，不要去越过那条名为友谊的线，甚至做好了方士谦只是因为新奇才跟他结交，总有一天彼此会失去联络的心理准备。能有今天这样的关系，他已经很满足了。

TBC.